It’s Friday; I’m in Love(上)

大一的寒假我第二次來到巴黎。和十六歲時不同的是,這次的旅行我並沒有留下太多完整的記憶。所能回想出來的都是一些片段而零碎的畫面,像是寒冬中的香榭裡榭上,我哥穿著一件帽子上有狗熊耳朵的大外套,不停地抽著香菸禦寒之類無關緊要的事情。旅行團中,和我們兄弟倆一起行動的還有一個迷戀我哥的胖女孩,以及一個瘦瘦的男同志。這趟以血拼為重點的旅行,加上看起來有些怪異的組合,竟然就這樣成了我初戀的起因。

她是胖女孩最好的朋友。回台北的隔天晚上,我們四個人約在兄弟飯店樓下的日本料理吃飯。她有一對細細的眼睛,消瘦的臉頰上有著突出的顴骨,身材十分高挑,和貓頭鷹女孩是兩個極端世界的人。當天她穿著一件灰色毛料的長大衣,腳上踩著一雙及膝的黑色長靴。對於我這個剛脫離青少年時期不久的男孩子來說,充滿了極大的魅力。幾天後,我的初吻就在胖女孩、我哥、和男同志三人的鼓譟下,詭異地淪陷於台北一家Gay Bar的地下室裡。那天,我們坐在被三面牆包圍的角落沙發上,轟隆隆的Trance音樂中,所有人享受著歡愉的曖昧。舞池中長相俊秀的男人們在彼此的耳根前廝磨,勾絡著慾望的魅惑;不時有帶著狩獵般銳利眼神的男人,到桌前和我們攀談。我和她在這個誡律外的世界裡擁吻,唇與舌在熱烈的新鮮裡相互搓揉著,溼潤的味覺裡還帶著酒精殘餘的氣味。在那個瞬間,彷彿一切都靜止了,身旁的吵雜嬉鬧聲、男人們嫵媚的笑聲、屋子裡重擊的音樂聲,漸漸地從聽覺裡消失不見。我在一個黑暗而靜懿的空間裡緩慢地翻轉著,沈入一片溫暖的海洋,海水裡無盡的溫柔從千萬個毛孔裡慢慢地滲透我的皮膚,進入胸口慌張跳動的心臟,再隨著血液蔓延至我每一寸的身體間。在這短短的數秒鐘之內,我的全人彷彿被超脫至一個前所未見的世界,新生的血液在交錯的筋絡間流貫不絕,將我陷入一陣翻騰的漩渦中。

我們的年紀相差兩歲,她在我之前交過三個男朋友,而我卻只有那稱不上一次的短暫戀曲。這使我毫無保留地為她奉獻了心中最天真爛漫的愛情。也因此,戀愛中各樣極端的面貌被緊促地濃縮在這短短一年多的時間裡,變化劇烈的程度讓我措手不及。我們經歷了許多濃郁的甜蜜,也面臨了許多難解的衝突及對立。分手當天的夜晚,我將身體裹在一件件的被單中,反覆不停地播放著Suede的“2 Of Us”。高粱酒的後勁在短短數十分鐘內開始發作,不斷猛烈撞擊我失去意識的頭顱,雙重的痛苦極盡可能地撕裂我的身體。我無法思考,但也無法入睡,只能在床上掙扎地翻滾。淚水在眼裡潰決,渴望解脫的呼救被卡在哽咽的喉頭間,攪動的胃液卻不願讓我在這強烈的絕望裡昏厥。低迷而孤寂的鋼琴聲中,每一次琴鍵落下的同時,我的胸口也彷彿被重物狠狠地敲擊。那是我第一次嚐到失戀的滋味,也是我第一次了解到人為何總是用心痛來形容悲傷的感覺。

那些日子,我每天都坐在客廳的木頭長椅上,看著不停播報同樣新聞的電視發呆。香菸和柳橙汁,似乎成為我維持生命唯一必備的兩樣東西。學期結束了,酷熱的夏季又再轉眼間到來。我騎著查理布朗女孩的白色速客達,失去表情地穿梭在新竹錯落的巷道間。白天,我會獨自來到社團前的草地旁,一邊用耳機聽著音樂,一邊坐在低矮的石階上看著天空和來往的路人。累了,就到社團裡拿出佈滿灰塵的坐墊當作枕頭,躺在走廊的磨石地上打盹。耳機裡,The Cure的“Friday I’m In Love”是唯一播放的歌曲,Robert Smith沈鬱的嗓音搭配著吉他輕快的旋律線,描繪了這充滿和煦陽光的午後,深藏我心中陰暗而溼冷的脆弱。入夜後,我在麻將的廝殺或是酒精的麻醉下,試著忘卻那些陣陣從心頭湧出的傷痛記憶,然而,每當我入睡之前,依然會隨著The Verve“On Your Own”裡蒼涼無力的囈語,進入每一個失去盼望的夢境。我看見黑夜裡捲曲的烏雲,層層的縐褶延展成一片石墨色的紋理,我站在裂縫與裂縫之間,小心翼翼地思索著下一步的方向;前進、後退、轉身、倒立…我在像石頭般龜裂的雲層上迷了路。馬戲團裡的紅毛猩猩騎著單車,在我面前抽著香菸;紅鼻子的小丑玩著丟球的把戲,掉落的橘子砸得滿地漿汁;金髮的女人被切成四塊,被丟棄的頭顱望著我癡癡地嘲笑著。突然間,雲層的中央承受不住超載的重量而塌陷了,所有層疊的片段像是被擊碎的雲母石加速地往地面飛散。我以急遽的速度向下墜落,卻遍尋不著中指上的指環;強大的重力壓制著身體,在混亂與驚慌中,我從床上被猛力地彈起,於是我急忙地確認,才想起指環早已不在了。於是我掩面哭泣,並反覆地過著一個又一個失去靈魂般的日子。直到某一天,梅問我要不要另組一個樂團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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