心跳的回聲 – 台北聲音日記24時

原載於聯合文學六月號

演出前的休息室裡,輕盈、慎重、興奮與莊嚴……種種奇妙交織的情緒總是同時並存著。在開場音樂襯墊著觀眾細碎的交談聲中,夜色就在這隱遁於市街擾攘之外的地下基地裡,默默地溢散了。

而在舞台的幕簾被揭開之前,這段約三十分鐘的等待彷若就是種植於人群心中必要的神祕儀式,酒瓶敲擊的聲音、湊近耳邊的低語、與陌生朋友的問候都在其中變得自然而不刻意。而這一切,就像是為了我們而預備的獻禮,這使得在休息室內的我感到隆重而沈靜。

工作人員和朋友們在狹小的空間裡穿梭打點著,踩踏木質地板的步伐聲加快著身體血液流動的速度,除了偶爾開口和團員們確認演出細節外,大半時間我都浸淫在這凌亂聲響中所帶來的亢奮,從而揣想群眾渴望從舞台上捕捉到的吉光片羽。這將有助於我在站上舞台的那一瞬間起,便成為這群體期盼中飛躍而出,活生生的具體實踐。於是,由胸口激越的情緒中逐漸清晰的心跳聲,用沉穩而強烈的搏動,一拍一拍地,和周遭的一切合奏著威嚴而雄壯的行軍曲。我們即將踏上近在咫尺的戰場,用自豪的武裝,解放這個空間內所有的歡愉、渴望、與熱情。

今晚的演唱主題是「處女空氣」,引自於余光中《呼吸的需要》。除了援用詩句對早春的想像,試圖傳達樂團將令人耳目一新的宣示之外,這次的演出也是與國際綠色和平組織合作宣導「阻止氣候變化」的系列活動之一。隨著場燈熄滅,擠在這幽暗空間中的數百人如聽見口令般頓時靜默,暗紅色的布幕外,只聽見開場影片中,約翰甘乃迪穿越時空來到了二十一世紀的台北,用堅定的口吻昭示他對於能源革命的決心,以及人類對於環境與後代子孫的責任。在他語調激昂的演說中,live house 內瀰漫著平時少有的肅穆;但很快的,笑聲便在接下來我們戴著地球頭套演出的詼諧警世短劇中散播開來。

然而此時,我只專注地等待著導演在影片中埋下的提示音,我轉頭看了下身旁的冠文,他將彈奏出今晚的第一個吉他刷弦。

就在那瞬間的眼神交會之後,破音吉他便如瀑布一般傾瀉而下,沉甸甸的布幕、強烈的投射燈、和群眾的歡呼同時在我的官能間展開。無論經驗過多少次、也不管揭幕後映入眼簾的景象有多麼熟悉,這使我感到興奮,儘管心跳聲依然穩定而堅決。手中的麥克風猶如權杖,我是掌握今夜搖滾敬拜的祭司,也因此,我的肉身比任何人都要投入和自溺,心卻比任何人都更加細膩和冷靜,這是面對音樂時,我最執著的謙卑。

耳機中自己的歌聲總是過分的清晰,這使我放縱情緒,卻又小心翼翼地呵護著每個吐出的字句,因為那透過電子儀器被放大的每個音律,都將會是我與台下數百個靈魂對話的軌跡。堅實的鼓聲在我身後鞭擊著這個領域內的每一吋空氣,身體的共鳴被器樂間相互震動和鋪疊的巨大氣旋所包圍,構成一股美麗而溫柔的暴力。事實上,在演出的過程中,特別是演奏激昂的歌曲時,我幾乎聽不見台下群眾的聲音,只能透過不時掠過他們臉上的彩色燈光觀察細微的神態,並決定下一刻採取怎樣的反射,唯有在歌曲結束的剎那,才能享受那伴隨著掌聲與歡呼而來的傾慕,得到群眾所賜與我聽覺上的片刻滿足。

這是我們今年的首次登台,也是闊別The Wall將近一年後,許久未舉行的專場個唱。儘管如此,我對於這個舞台上的一切總是感到無比的親密與熟悉。多年以前,當我們仍在清大唸書的時候,便會時常搭著巴士北上表演,當時能演出的場所不多,狀況也時好時壞,一晚的唱酬有時甚至連來回的車錢都不夠。多年之後,live house 漸漸地聚集在城市南方的公館一帶,玩團和聽團的風氣也逐日興盛,構成了此刻的台北的獨立音樂地景。而藏身於福和橋畔地下的The Wall,則是我們第一次挑戰在百人以上的場地做專場演出的橋頭堡。那次的表演名為「囍宴」,我們卯足全力,用辦喜事的心情,邀請各路親朋好友前來,甚至一張張地製作寄發如喜帖的邀請函。當天總共來了兩百多個人,而團員西皮則在眾人的見證和祝福下,在舞台上向被蒙在鼓裡的女友求婚成功。我們曾因此擔心往後的演出將難以重現那刻的「盛況」,但任誰都不敢想像,一年之後,觀眾竟多出了一倍以上。

「Dear John」是今晚重頭曲,一首懷念約翰藍儂(John Lennon)的歌,而旋律節奏卻宛如八零年代新浪潮舞曲,這兩者聽起來似乎帶著不協調的衝突,但對我來說卻是無比的貼切和自然。就像鼓手春佑在這首歌裡扮演的角色一般:用帶著英氣與銳利的韻律向著鼓組敲擊,卻一邊以稚氣而纖細的童音與我唱和著。就當全場陷入這溫暖躍動的音景中,耳機裡樂器的聲音卻逐漸模糊。

似乎總是如此 ─ 自己的歌聲越是清晰,立場也就越顯得孤單,這只是演出時會出現的眾多危險因子之一而已,節拍與音符依然流動,而我們不完美的音調、不完美的律動、和不完美的肢體,正是構成這世界因不完美而呈現出的力量與真實。所有的衝撞、缺陷、矛盾與錯置,都是搖滾樂最引人遐想的祕密,它帶領我們在激烈而破碎的浪濤中翻騰,最後精疲力竭地擱淺在醉人的沙灘裡。此時我們所承載的已經不只是自身的情緒,而是這個空間中,被切割成無限細微的瞬間所聚合的時代裡,一個群體的歷史。

和許多的搖滾樂團一樣,我們每個人都必須在白天和夜晚扮演著極度分裂的身分。這樣的生活對熱情來說無疑是一種消磨,而每次與群眾的接觸便成了滋潤的甘露。「We suck young blood」,但也會陷於困惑。西皮後來成了樂團中第一個結婚生子的幸福男人,但也因為隨之而來的現實考量退出了樂團。而今晚,我為他唱了一首歌。

這首歌叫「狩獵霓虹」,在靜默的空氣中,只剩下我、木吉他、和小邱低鳴的貝斯聲,我的嘴一個字一個字地吐露著壓抑在胸口的情緒,卻也一個字一個字地吞嚥著那些關於友情、夢想與回憶的苦澀碎片。在西皮與眾人的凝視之下,彷彿我聽見的不再是自己的歌聲,而是多年來聚積的回憶併發,遺留在不可回溯時空中的殘響,那是不論我怎麼唱,都無法完整表述的空寂之音。

終於,我還是不得不抽離。在眾人的鼓譟之下,西皮上台與我們共同演出了這首只有他才能詮釋的曲子「夢歌」。熟悉的琴鍵聲響起,那些因長久等待而滿溢的情感終於潰堤,眼前的場面陷入一片歡呼的視覺裡,耳中卻只聽見台上這幾個長年相隨的夥伴,用生命和靈魂彼此激盪的共鳴,那巨大而充滿溫度的聲響,正是讓我得以一窺曾經遙不可及的夢想境地,最穩固而值得依賴的力量。

此時,我和冠文、春佑、小邱還有西皮,我們五個人的心跳,以及台下數百位群眾的心跳,正盛大而壯闊地譜奏著緊緊牽繫著彼此心靈與命運的交響曲,那是我們共同的情感、共同的盼望、共同的信仰所匯集而成的樂章。

而我振臂一呼,用盡所有氣力吶喊出這燦爛夜晚的最後音符,在迴盪的歡呼聲中,我知道世界又被我微小而明確地改變了一些,就如同曾經被搖滾樂改變的我一樣。

聯合文學 6月號/2009 第296期

台北聲音日記24時Taipei Soundscape
午夜,在腸枯思竭又必須產出文字的打結時刻,我會去騎腳踏車,一邊放空身心一邊填入靈感。熄燈入睡的城市,眾人和它一起閉上眼睛,不必再將彼此看得清楚分明。五光十色的地景像拔掉插頭的電視機一樣沉入灰暗,單車上我流動在街頭巷尾的身子,透過視覺以外的其他官能──聆聽、呼吸、皮膚感受……重新體驗屬於自己的台北。
而這次我為《聯合文學》所策劃之專輯,就是在這般情境中發想出來的。藉此我希望與大家一起打開耳朵,在這「看見太多以至於太多看不見」的大都會裡,讓眼睛暫時休息,代之以凝神的聆聽,重寫城市美麗與哀愁的角落故事。(李明璁∕文)

2 Comments on “心跳的回聲 – 台北聲音日記24時”

  1. 喜歡吳老闆這篇文章,
    滿生動精彩的,
    不知道吳老闆有沒有考慮以文學創作來當副業啊 XDD

    (還有,已經將文章轉錄至個人網誌
    如果不方便的話麻煩通知一聲囉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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